終章
*
她睜開眼。
白色,還是白色,在她身邊是一片白色。白色的牆,白色的窗簾。無止盡的嗶嗶聲,從童家樂的耳邊傳來。她的眼睛睜大似乎想看透天花板,卻沒有聚焦瞳孔如在海面漂移的浮球。她又閉上眼睛。
直到知覺的浪潮將對柔軟床鋪的觸感一陣陣帶回她的皮膚臂膀,以致於大腿小腿,她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她想要起身卻使不上力,全身像是被無形的繩束縛著。時間無聲的流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在連綿不絕的莫名儀器聲響中想著一些不太清楚的回憶。媽媽,你在哪裡?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會聽話,我會乖乖的。祥子也是。我們再去遊樂園玩嘛。大家一起去。爸爸,媽媽,還有祥子。比起話語更加像是從心裡浮現的千百種念頭,在腦海深處嗡嗡作響。童家樂勉強支撐起了身子,看到風從白色的簾走過。
喀啦、喀啦
不知為何似乎聽到了那樣自從第一次接觸後每一次再聽都在耳後發癢的無比細碎的木几聲。她手上開始出汗,驚訝地轉向聲音的來源。
那男孩就站在那裏,自顧自的,臉上沒有笑容,沉默的黑眼睛映在童家樂的眼中,整齊的短髮,正如她曾經看過好幾次的一樣。同樣的和服,木屐,他所在的角落也帶有古舊,不知是積久的灰塵,或著是採光所探勘不到的地方。他只是靜靜看著她的方向。童家樂這才發現男孩看自己的神情或是帶著某種渴望,那種感覺家樂說不上來的,像是幾次看著峒山一些孩子眼睜睜手中的紅氣球飄去含著淚的表情,只是男孩沒有哭。
別怕,我在這裡。我們可以一起去玩,一起去遊……她想張口說話。想要傳達些什麼,卻擔心自己說出來的,會像是一篇不斷堆砌重複字句,累贅的小說的終章。
「終於啊,」突如其來,響起了出乎預料大的聲音。童家樂幾乎要叫喊了出來。「你清醒了。」聲音繼續說,家樂立刻回頭一看,畫面跳接為白衣的男子和打開的門,手上一疊紙,衣服上紅線破舊繡著「鄒信──」,第三字只剩縫線脫落的人字邊,伴兩個小字「醫生」。童家樂眨了眨眼,這才發現醫師今天沒有戴眼鏡,難怪熟悉得陌生。
「你可真是常客啊。」醫師說,光這兩個月你就不知出入了幾次,好好保養身子,你的問題已經談過好幾次,能的話好好休息,夏天中暑還情有可原,但天氣都轉涼了,很明顯是壓力太大,這次昏迷的情形特別久……家樂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趕緊回頭,卻只能呆呆愣住。
剛才的地方,凝視的雙眼再也不在那兒。
*
童家樂在在馬路疾走著,她有一件非常要緊的事要做。要緊到必須說服醫院讓她提早出院。即使醫師一再強調,依現在的生理狀況,出院只是讓疲勞成為身心的疥瘡並且蔓延罷了,但是醫師有他的堅持,家樂也有自己的。
我必須回去。那孩子在等我。童家樂很清楚這一帶的路線,在抵達之前,最近的車站,走路不過十幾分鐘,沒有必要搭車,何況也沒有剛好停在目的地的站牌。
墨跡雕花皆已不再完整……
是的,她的也記憶模糊不再完整,卻在漸漸地回復,包括這三個月每天遊走在一個好幾十年來都在貯藏眾人回憶,甚至又一點一點的加入了她自己的記憶的地方。但是三個月隨著時間她日益奔忙,反倒早起來到這個地方途中,腳步常常不自覺拖慢,也許是因為一點點害怕混合著緊張,躲在大腦的某處?還是說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焦慮的血液流竄到她的全身。我為什麼沒有想到?那個孩子需要幫助,要怎麼幫童家樂不確定,而現在她的腳步越來越匆忙,幾乎是用跑的了。沿途經過幾家餐廳以及一家中小規模的服飾店。只有我能夠看到他,這會是他找上我的原因。只是她不懂自己的著急,明明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回去峒山,機會多的多的是。
「鈴……鈴……」劃破童家樂思緒的,是尖利的手機聲響,右肩的側包包震動著。猶豫著要不要接,她在趕時間啊。思索了幾秒,她停在路旁的加油站。包包打開塞了不少東西,畢竟最近也沒心情整理,化妝品、乳液等等散亂,家樂還看到一疊用迴紋針夾好的舊文件,一張白色信封邊緣翹起,以及一張泛黃的銀鹽相片,全家福的畫面,畫面正中央一個穿著和服的小男孩,靜止在時光中,開心的笑著。她想要阻止自己去想那張照片,急急地把手機靠在耳旁。
「沒事吧!我聽說你最近進了好幾次醫院。」清脆的男聲,她認得這個聲音。「子淵?」她問。「怎會打給我?」「超擔心你的!本來好好的怎麼會出狀況呢?」子淵說,「你有沒有考慮我之前跟你說的?」童家樂還似懂非懂。子淵又補充,「就是辭職的事啊!」
家樂的心猛顫了一下。她完全想起來了。包括自己曾經做過的事。這幾天睡得迷迷糊糊,母親來電她也是思緒和言語糾纏中搭理,根本忘記了她原本面對自己的脆弱其實已經撐不下去,而那個念頭早就盤踞腦海許久。
她顫抖著放下電話,不顧電話那頭子淵「喂喂喂……樂樂你聽到嗎?」問句,用最快的速度從包包中找出那張白信封,一邊責怪自己怎麼一時忘記了,一邊打開。
不,不見了。理論上應該還在裡面的啊。信封上面寫著「辭呈」兩字,筆跡是她的,墨色是新的,但是內部正如她對文件的下落的印象,空的。究竟是交出去了,還是只是弄丟了,透過記憶可以臨摹的最清晰輪廓,是她在遊樂園辦公室中,振筆寫著因為身體不適,不堪負荷,不能繼續勝任這個職務。她說服自己,不可能草率到直接提交上去。還有一個可能,是把本該收到信封的放在了桌上。但是,但是,她已經好多天沒去工作了,萬一,只是萬一,被同事看到了呢……
所以她開始往遊樂園的方向跑去,祈求神能給她兩三分鐘的寬許。她的馬尾在後方擺盪,臉頰微微出汗,雖然是中午,仍很快就被一陣微微的西風帶去。腳步有點踉蹌,但是她現在只想要到達目的地。
遊樂園的大門就在眼前,既熟悉又陌生。峒山兒童育樂中心的牌子依舊,也可以看見小麥色的大樓。她知道她在園史室所看到的東西,甚至只是這個地方的一小部分。愛之船的清涼到秋天大概已不那麼受歡迎,旋轉木馬還在自顧自地轉著,把已經漸漸奚落的笑聲和時間擰在一起,轉進來又轉出去。童家樂踏了進去,她想著那個男孩,連帶腦袋中的痛楚和轟轟聲愈來愈強烈,顯現出片段沾了血汙的畫面,混著爭吵的聲音,小女孩臉上的紅色痕跡一道道留下。喀拉喀啦的木屐聲。許多人用著濃厚的外省腔唱著國歌。有人用日語高聲說著,最近不只是台灣博覽會,最新型的遊樂中心也建成開幕啦。穿著白袍的人擦著眼鏡。一輛黑色有大大車頭燈的車子靠近,鳴著喇叭,直到喇叭聲震耳欲聾。一隻小小手上拿著的吊飾在搖晃。這些全部的一切,對童家樂來說或新或舊的畫面或聲響,都混在一起成為一部畫面和音效完全剪接失敗的蒙太奇電影。太過強烈了,強烈的噁心感襲來,她不禁抱著頭,閉上雙眼,放聲大叫。
忽然一切歸於寂靜。過了幾秒,童家樂才慢慢地睜開眼。
她真的來到目的地了。
*
「弋經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很吃得開。」秘書邊收拾東西邊說,「事實上,最近的人事異動很大呢。本來大家都以為峒山做不下去了,沒想到受到最近文化部的注意,說這裡很有歷史價值,沒多久就有新的款項下來了。」
「叫我子淵就好了。」弋子淵笑笑。「其實我打算讓這裡轉型,誰說年輕人不重視歷史的?歷史就是我們最大的賣點。」
他是靠遴選進來的,似乎園方有意在人事制度上做更審慎的考量。
自從前任經理不知去向之後。
子淵拚了命地在相關法規上下功夫,口條更是不用說,每天都對鏡子單口相聲,他甚至考慮到,萬一被問到未來規劃,要如何回答才能顯出眼界。
當然正失業也是一個原因,但不是全部。弋子淵急需找到工作,但他有其他更好的選項。童家樂簡直就像是蒸發了。嘗試了好幾次聯絡她,卻連她的父母也連絡不上。子淵著急是著急,沒有放棄,直覺告訴他也許關鍵是最後工作的這遊樂園。也許執著真的能帶來什麼。考上經理後,子淵開始工作同時,也著手調查。他向同事打聽,但他們似乎都對這前任經理的印象漸漸淡忘。沒想到無意間從掃地阿姨口中聽到童家樂積極出入園史室的事。他勤奮工作,夜晚仍能看到他桌燈的光影,為了一點點線索。
而今天,秘書又先又跟他道了別。桌上的滿滿紙堆,文字開始浮起,子淵揉揉眼,也許今天真的太累了。
喀啦、喀啦
他似乎聽見了什麼。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還是有隻小蟲卡進了百葉窗隙。不,都不是,他想,比較像是有什麼東西撞擊地面的聲音。
「子淵。」異常熟悉的聲音響起。
弋子淵四處張望,剛剛是聽錯了嗎?這個聲音絕不是第一次聽見,但是怎麼可能在這裡出現。圍繞著他的只有白色的牆,風聲在呢喃什麼讓人聽不清的囈語,桌燈有規律的閃滅著,他的影子被拉成長長的黑絲布黏貼在牆上,又在牆與地板的接縫被折成兩半,子淵突然覺得好冷,那是從內而外難以忍受的感覺,連靈魂都在顫抖。牆上褐色的圓形時鐘,秒針一直在七點二十一分五秒左右徘徊,來來回回的一直跳,時間似乎也跟著一起抖動,周圍的物品都被畫分成黑與白的兩種色調。多麼適合這冬天的冷,他在心裡想。
如果在這時回了頭,弋子淵將會發現,一雙深色的冷眼睛,正冷冷望著他。
*
童家樂在遊樂園中漫步著。
天色不早了,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許多的告示牌寫的都是日文字,她可以望見靠近出口的地方,由右至左寫著「兒童遊樂地」的字樣,正門異常地矮,跟她平常的印象相差許多。她也看到遠方的摩天輪,但是比應該要的高度矮得多車廂的形狀,也不太一樣。
就是這裡啊。
她忽然有一種意外的心情想哼首歌,一時想不到特別喜歡的,便隨口哼道:
泥娃娃泥娃娃
泥呀泥娃娃
泥娃娃泥娃娃
泥呀泥娃娃
隨口的調子,有一點走音,不過她愈唱愈起勁。這時摩天輪開始緩緩旋轉,旋轉木馬也動了起來。
我做她爸爸我做她媽媽
我做她爸爸我做她媽媽
響起了木屐的聲音,喀啦、喀啦。
永遠愛著她
永遠愛著她
歌聲流動在風裡,而童家樂一個人慢慢走進遊樂園的深處,走進如血班流淌一地的夕陽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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